台詞之下,語言之外——
側記「加藤拓也演員工作坊」
2025/06/10
台詞之下,語言之外 —— 側記加藤拓也演員工作坊
文字側寫/林冠廷
攝影/黃煌智
四月,台北漸漸染上春天的氣息,回溫的時節也讓人想從慵懶的氛圍中舒展開來。15日與16日,四把椅子劇團邀請到日本導演加藤拓也來台舉辦為期兩天的工作坊,便為台灣演員提供了活動的機會。這次,加藤、三名日本演員與十多名台灣演員交流,以最基礎的劇場遊戲為起點,一步步拿起劇本、拆解台詞、拋棄語言,讓表演回到最純粹人與人之間的丟接。藉著這排演的過程,加藤示範了如何在最極簡的狀態下,激發出戲劇的「有機性」。
加藤拓也和他的戲劇觀
加藤從17歲開始為廣播和電視編劇,18歲赴義大利從事影像導演工作,學成歸國後成立了劇團Takumi,創作實踐橫跨多種藝術媒介,至今已累積約15年的經驗。2022年至2023年間,他先後獲得讀賣演劇大獎優秀導演獎、岸田國士戲劇獎等殊榮,並被日本富士比評選為30位30歲以下的傑出青年之一(Forbes Japan 30 Under 30)。
工作坊開始前,加藤先說明了他對戲劇的取向與實踐。他的作品以寫實為基調,有日常的語言、幽微的衝突、細膩的情感,不過他也強調寫實並不「真」,不是把真實世界搬上舞台,而是營造類似真實的幻覺。為此,導演與演員必須讓表演的痕跡降低,台詞不像台詞,走位不像走位,在種種限制中找到有機性。這是他不管身為導演、編劇或觀眾,最在意的事。有機,代表著隨性與彈性。兩天的工作坊,加藤都帶領演員從基礎的劇場遊戲出發,先讓身體回到最自然的狀態,再拿起劇本,開始排演。

排演前的遊戲時間
最初,加藤請演員或坐或躺在排練室,讓肌肉放鬆,把呼吸放緩,閉眼進入一個舒適的地方。那裡有什麼聲音,有什麼味道,是什麼時間?有人去了小島的草坪,有人坐在湖邊的椅子上,有人躺在家裡的沙發上。即使這十分鐘「有點無聊」,對於進入排演的狀況卻十分必要。
想像練習後是鏡像練習。加藤請演員分為兩兩一組,一人帶領,一人跟隨,兩人保持視線對鎖,不能說話,不能笑場。雖然默契需要培養,但時間一長,帶領者與跟隨者的動作與呼吸趨於一致。鏡像練習從動兩隻手,到上半身,再到下半身,可以協助演員達成「主觀與客觀意識的平衡」,在表演時同時觀照內外在的呈現。
之後,演員轉而玩起變形版鬼抓人。
當鬼的人要喊一聲「はい」(Hai),舉手示意,且只能以腳跟抵腳尖的方式前進。
幾輪後,新的規則加入了:新當鬼的人喊一個顏色,碰到該顏色物品的人能獲得豁免權;
如果其他人都碰到物品了,鬼就喊一個新的顏色,重複到抓到下一個人為止。
接著,加藤再度請演員分為兩兩一組,一人當車子,另一人當遙控器。車子朝固定的方向移動,而遙控器在過程中負責避免擦撞事故,給出「前進、後退、蹲、跳、停」等指令。幾輪後,加藤又加入另一組人當考官與路障。遙控器要指揮車子繞過路障,取得並送回排練室中考官所指定的物品,才算任務成功。對手演員間所需要的信任感與精準度,可以藉著這個遊戲培養。


此外,加藤也準備了兩種大型團體遊戲:舞蹈遊戲與雕塑遊戲。舞蹈遊戲中,演員分為兩組,每組再分為隊長和隊員。隊長有40秒的時間編出15秒的舞蹈並教會成員,另一組則需要觀看舞蹈並猜測隊長。幾輪後,加藤把舞蹈延長至30秒,教學延長至120秒,而這次他不會喊「開始」,每組要想出自己的啟動暗號。
最後,在雕塑遊戲中,演員分為三組,在評審團決定接地點數量的限制下,用身體做出雕塑作品。之後,評審會根據主題與美感評分,積分最高者勝出。此時,演員的機智與創意大爆發,有人變成「動物大遷徙」、有人變成「在逃的魯蛇」,有人宛如重現米開朗基羅的《創世紀》。無論主題為何,雕塑遊戲都讓演員更敏銳地感知身體與空間的關係。
玩了一系列劇場遊戲,演員的身體狀態也準備好了。加藤便拿起劇本,帶演員進入排演階段。
台詞之下,語言之外
這次,加藤使用他曾編導的《綿子絮語》與《移民》中的兩個場景作為練習劇本。劇本上融合了四種語言與標音系統:中文台詞、日文台詞、片假名所標記的中文台詞與羅馬拼音所標記的日文台詞。加藤的目標明確:讓演員先用母語理解場景,再以非母語開始排演,從而丟掉依賴語言意義的表演慣性,在極簡之境中發掘戲劇的有機性,並透過另一種語言傳達同一份意念與情感。


此外,加藤也帶演員細讀劇本,尋找台詞之下的隱藏訊息。在《綿子絮語》中,他從國中生大翔「買速食給同學」的行為,推導出「大翔的父母平時可能都留錢給大翔一人吃飯」,進而假設「大翔的家庭可能不是很恩愛」。加藤知道,乍看之下他的台詞可能「沒有太大意義」,但就是靠著這種佈局細節的技巧,他才能讓戲劇性在劇本中一點一點積沙成塔。
這種細膩而嚴謹的排演方式不只適用於寫實場景,處理《移民》這種類科幻劇本時也一樣有效。加藤帶著演員從前幾句台詞剖析角色設定與時空背景,再擴及劇本背後所隱含的世界觀:《移民》描繪一對協助人類移民月球的情侶,某晚發現妻子懷孕後在基地住處所展開的對話。隨著場景發展,加藤也領著演員挖掘台詞間暗示的日本職場文化、妻子在事業與母職間的掙扎、角色關係的微妙變化等細節。
對劇本理解更透徹後,加藤便請演員以非母語排演。開始時,無論是台灣或日本演員都試著精準掌握另一種語言,不留意就過度依賴音調與頓點。不過,加藤不斷鼓勵演員卸下語言的包袱,讓它只是一連串聲響,把注意力放在角色想傳達的意念與情感上。慢慢地,即使發音差了一點,斷句怪了一點,演員之間的互動卻也能勾勒出角色與關係。最後,演員幾乎可以純然靠著對劇本的理解,在語言之外找到戲劇的有機性。即使場上的人都操著不熟悉的語言,仍能在對話時藉最簡單的表達方式,共創出一個充滿人物關係、角色行動與戲劇節奏的場景。
兩天的工作坊,從遊戲到排演,加藤拓也展現了一種直指戲劇本質的工作法。當演員穿越台詞與語言的限制,反而能更深入角色的情感與關係,進而達到加藤所追求的「有機性」。加藤在這種嶄新的排演方式中,打破了台灣與日本演員之間的語言隔閡,並釋出更多空間,讓充滿可能性與有機性的表演發生。